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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冷笑了一下,然后说:“安哥,你有啥事哩?来来来,进屋说”

    安老头都有好几年没迈进村长的家了,一进屋子,不觉得傻了眼,墙角锁着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院子的墙上贴着大红瓷片,房子里墙白的跟刚出锅的馒头似的。“安哥,你今儿个咋想起兄弟了哩?知道的人说你家有了大学生了,看不起兄弟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兄弟不让你来哩!”安老头听了他这句话里有话,自己是来求人帮忙的,也不好说啥。把手里的鸡蛋放在了桌子“哎呀安哥,来就来么,乡里乡党的,还提啥礼呢?”村长给燕子使了个眼色,燕子就拎走了桌上的鸡蛋,说:“安叔,你坐,我给你泡茶去”然后出了里门。

    “建平,是这,顺子要读大四了,剩下最后一年了,听说后半年就实习了,但,学费还么凑齐里,你宽裕不?能先借些给哥救下急?”安老头感觉自己说话的底气很是不足。

    村长从安老头进屋就猜到了八九不离十,当下哎了一声“安哥,咱冷水湾这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说坐飞机都能听见咱群村人喝面汤的声里,这不,玉米又要上肥了,兄弟还得想办法凑些钱给村里乡党们把化肥弄回来里,这还急的跟蚂蚁一样,你说要腊月冬里清闲的时候,要个一二百的,兄弟还能帮你弄弄,这,叫兄弟真么办法?”

    安老头心里把村长祖宗骂了十八变,心想你个挨赇的,原来你拉着一架子车玉米杆上坡么人帮你,你到半坡里要不是我帮忙你准让车子拉到沟底下去,这几年谁不知道你赚了大钱。但想归想,嘴上当下软了“建平,哥知道你也不容易,但哥要不是么办法了,也不敢来跟你借,顺子下半年就实习了,就带工资了,赚了钱,先给你还了,要不然,把利息加上咋样?”

    村长心里冷笑了一下“你说的比唱的好听,你娃到时候还能认得你不还是两回事,你跟每家都这么说了,你娃就算当了干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吖”但又怕这安顺到时候要是分到了乡上或者县上,找自己麻烦,可就不好办了。当下朝外边喊道“燕子,咱屋里这次买化肥后还能剩下多钱?”村长儿媳妇明白爹的意思,说,剩不下多少了,倒还能凑出个几十块来,要不,安叔,你先拿着,可家里下个月吃饭可就成问题了。

    安老头知道村长一家在消遣他,但想要再借不到,自己就啥办法都没了。当下扑通跪了下去,膝盖和和水泥地接触的时候闷哼了一声“建平,兄弟这几年哪儿把你得罪了,这里给你赔不是了,但娃上学时大事,还请你帮帮忙?”安老头声音在颤抖,花花从房门外跑了进来,急忙把安老头扶起“爹,前天我哥不是还给你了一千块钱么?你就借给安叔吧?”

    建平抡起胳膊,给了花花一巴掌,花花白白嫩的脸上顿时有了五个指头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人说话,你个碎娃滚出去,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花花咬着牙,狠狠地瞪了爹一眼,安老头怜惜的把花花扶着“花花,不哭,你爹估计也是真有难事,算了,娃,你疼不?”然后心一横,大步的跨出了房门。后边传来了花花哇哇的哭声

    伢子醒来的时候又不见了安爹,出门给羊整顿了一笼青草后就趴在院里的小石桌上做暑假作业了,快要开学了,伢子怀念起上语文课的时候,自己在国文先生的领读下摇头晃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伢子看着天上的云,想起安顺哥考上大学时候的风光,心想我一定也要考上大学,长大了搬到省城里去,把安爹、花花都接过去。

    四

    安老头回家的时候不是走回来的,一辆三轮车吐“突突突”的屁股冒着烟,就停在了伢子家门口,伢子从里屋奔了出来,看到安爹扶着车厢的扶手,慢慢的往下一寸寸的蹭,伢子心想安爹可真是老了,换做是自己,站在上面,往下一跳,估计连脚丫子都震不疼。

    车头里边还有两个中年人,拿着绳子就跟着安老头朝院子里走来,伢子感觉情况不妙,说:“爹?你找这两个叔叔来干嘛?”安爹铁青着脸,没有理会伢子,只见另一个人看着院子里的那几只羊,对着另一个人说“老七,你看里面的那个怎么病蔫蔫的,估计连皮带毛也称不上几近”安老头脸色就继续阴了下去。另一个说算了,老安子也不容易,就按他说的价,五个一起走吧。那五只大奶羊对着伢子把头埋在伢子早上割的狼尾巴里边,不时抬起头,朝着几个人咩咩几声。说着那人就拿着绳子朝着羊群走去。

    伢子扑了过去,挡在那人的前面“你们想干啥呢,不许动我的羊!”那人看着伢子呵呵一笑,说小孩儿你爹把这羊卖给我们了,不信你问你爹。

    那几只羊也不再吃草了,围拢到了一起,怯生生的看着伢子面前的那两个人,伢子抢上去就抱住了安老头的腿,大哭了起来“安爹,你不会把毛毛皮球它们卖的得?对不?你说啊,你告诉他们啊!”安老头给伢子这么一闹,眼角浑浊的黄汤又下来了“伢子乖,你哥需要钱哩,爹么办法了,等你哥工作了,你想要多少,爹都让你哥给你买”伢子死死地抱住安老头的腿“俺不要,俺就要这几个哩,你不许卖,你告诉伢子,说不卖,爹,你说啊!”门口隔壁邻居都凑了过来,看着上演在安老头院子的这一通闹剧,伢子三婶说安哥,这几个羊,你可卖不得吖,卖了你以后跟伢子咋办么?伢子听到三婶求情,也满怀希望的看着安老头,安老头不忍和伢子的眼睛对视,转过了身。那叫老七的问“安子,这,这你还卖不?”安老头硬生生的从嘴里挤出了一个字“卖!”

    酸枣终于褪去了青涩的嫁衣,一个个变的红通通起来了,大人小孩儿们都开始拿着棍子在这每年一次的盛大口福里变得愉悦起来,一个月前的那场宣战,最终以安老头倔强无可置疑的优势胜出,安老头觉得这几天腿上的风湿更重了,背着二十块砖的时候感觉颤悠悠的跟做梦似的,晚上回来的时候伢子也放学了,依旧趴在小石桌上做作业,安老头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红色的酸枣,说伢子你看这是啥?伢子瞥了一眼,说爹你吃吧,我牙疼,不爱吃了。

    安老头知道伢子在和自己赌气,从自己把羊卖掉之后,伢子就跟自己不再说学校里的发生的那些事了。经常趴在院子里看着空空的羊圈,安老头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这几只羊,这几年简直就跟安顺娘似的,每天产的奶是全村最多的,伢子这几年天天给他们割草,安老头不在家的时候伢子就给他们唱歌,可,自己也没法啊,安老头讨好似的说伢子你晚饭想吃啥啊?要不把爹给你做大白米饭,伢子说算了,还是把那斤米留着等安顺哥回来再吃吧。

    安老头就不说话了,进了自己屋,把腿上蚂蚁又爬又咬的难受埋在嘴巴上的旱烟里了。

    三天后安老头又接到了安顺的信,上边只有一句话“爹,工作找好了,待遇不错。有急事,汇五千块钱”

    伢子给安老头念出来的时候安老头心里又感觉掉进了冰窟。原本心想安顺这下该不用交钱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似乎经不住磨了。安顺工作了,伢子上学他当哥的也不能不管吧,自己也该享享清福了,怎么又要这么大一笔钱。伢子看到爹脸有铁青了,慢吞吞的说话了“爹,要不?我不念书了吧?咱俩一起去砖厂背砖胚子,我不想念书了。”

    安老头抽了伢子一巴掌“你个驴日的胡说啥哩,你不念书,以后一辈子跟爹一样在这乡下背砖胚子?再敢胡说,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伢子知道安老头的牛脾气,转过身就出了门。心想爹你当俺不知道你每天半夜腿疼的在床上哼哼哩,俺哥这上的是个啥子学吗?把娘上没了,这爹的身体,还能撑住么?伢子在门口的大槐树下偷偷地抹眼泪的时候花花来了,说伢儿你杂也哭哩?伢子说我才不哭哩,么出息的男人才哭哩。花花说伢儿学校最近有啥事么?伢子说能有啥事么,么意思的很,我都不想念了。

    花花坐在伢子旁边,一把握住了伢子的手“伢儿,我不读书了,你将来书念成了,可不能把我忘了”伢子把花花搂在了怀里,说花花你真愿意给俺当媳妇么?花花脸一下子红了,说我愿意哩。但前几天听到麻杆娘来我家了,说要把我给麻杆说媳妇,你赶紧让你安爹给我爹说去,可,可麻杆二叔在乡上当领导里,我爹要是同意,咱可咋办啊!伢子把花花搂的更紧了,说你爹要真敢同意,俺就呆着你跟安爹私奔,你愿意跟俺跑么?花花说我愿意。伢子说花花你待俺真好,以后俺天天给你洗脚丫子给你做饭,花花眼圈也红了“伢儿,我给你当媳妇哩,杂还能让你给我做饭,这些天我不上学了,燕子嫂天天给我教做饭哩,还说我做的好吃呢。伢子痴痴地笑了,看着花花的红红的嘴唇,心下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就想吻花花,花花从伢子怀里挣脱了出来,羞得脸比十月的酸枣还红,边跑边说伢子你不老实哩,以后你娶了我,我天天让你亲。伢子心里开心,放开小骡马似的双腿,追了上去。

    安老头是在一个月后突然倒下了,砖厂里边背一百砖是一块五,常人大概每次背上二十块,也有三四十斤左右的样子,安老头从安顺又要钱后就藏了心事,好像生怕别人把砖胚子搬完了一样,每次驼背上能扛五十斤,连村里那些二三十岁的汉子见了都自愧不如,那天刚把一筐子砖背上,他的头晕了一下,同时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定了定神,朝前走了两步,这一走,他听到身体内部发出吱的一声,像气球被锥破了的声音。紧接着,一股生铁的气息从喉咙里蒸了上来。他使劲吞了几口唾沫,把那股热辣辣的味道吞回去了,又继续朝前迈步。当他把背上那一筐子砖卸下去的一刹那,那股类同于生铁的气息又蒸腾起来,而且异常坚硬,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从嘴里冲了出来。

    那是一口殷红的血。

    这口血本来早就要出来的,可它好像明白,如果它出来了,安老头就不可能将这框子砖头扛过去,于是它顽强地留在了安老头的身体里,最后一次为他长劲,帮助他挣了好几毛钱。

    安老头看着地上的血花朵一样枯萎,古怪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伤元气了,按他老家的说法,是伤“统子”了。伤了“统子”就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他有些害怕。可是他几乎就没有多想,用袖口把胡子尖和嘴皮上的血丝抹掉,把吐出的血埋了,又朝另一头走去。

    尽管这次他少背了一些,但他明显感到不行了,那框砖头在他肩上变成了石头,变成了铅没走多远,安老头就倒下了,随即,安老头又吐出了一口血。

    带着金属质感的腥味儿,在空气里弥漫。这回有好几个人看见了,他们都扔了背上的东西,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把他扶进回了家里。

    伢子放学后看到一屋子的人围在安爹的房间,就知道出事了,看到安爹的时候伢子却似乎没有哭出来,好像心里有准备似的,迟早知道这一天要来。三婶说伢子你爹本来腿上有风湿,这下受了内伤,刚你刘叔来看过了,说以后估计重活是干不了的了。说着看着伢子的身体,似乎在揣摩这十几岁的伢子,能不能用扛起这个家来。伢子说三婶,刘叔没留啥方子么?三婶说你三叔说这内伤不好治,慢慢调养倒也影响不是大,就给你爹留下了一个治风湿的单子,在桌子上放着哩。你三叔该吃饭了,我得回去了。一屋子人看到伢子回来了,却一下子走了个光光,留下伢子和神志不清的安老头,伢子坐在床边,仔细的瞅着安爹的样子,脸上布满了丘丘壑壑,瘦的两边的颧骨突兀了出来,双眼眯着,似乎身上难受,不时的脸部扭成一团。伢子看了看三叔留在桌上的药方,说把食盐在桌上炒热,再加葱须,生姜各一起用布包好,趁热敷患处至盐凉;一日一次,连用一星期,有追风祛湿之功效,还有把柳树条煮在清水里,熬成一大碗,喝下去也有功效。

    伢子从厨房瓦罐里拿出了过年时候没吃完的大米正在洗的时候,花花进了门。看到一屋子的狼籍也没多说话,从伢子手里接过了伢子手里的碗,熟练地生火做饭了,伢子就拿了把镰刀出了门就爬上了路边的柳树上。

    等一切安顿下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伢子见安老头醒过来了一次,心下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扶着他喂了小半碗稀饭,又喝了一些柳条汤,安老头沉沉的睡去了。伢子拿起书包,把所有自己的奖状课本什么的都塞在了里面,跑到河边,全丢了下去。然后就不说话了,花花见到伢子这个样子,心里一下子急了“伢儿,你哭吧,有什么委屈就哭吧,别憋着”伢子强忍的泪水就跟河水一样汪汪了起来,再也止将不住。

    第二天一早,伢子去了砖窑场,找到了老板,说自己要钱。老板看着这么伢子的身子板,乐了起来,说孩子你还小,过几年再来吧。伢子咬紧嘴唇,说我爹是安老头,老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你爹累出病了可不关我的事,我工钱可是按时给他了。伢子说叔你别误会,俺真的需要很多钱,俺爹病倒了,俺把自己卖给你十年,就要八千块。老板看着伢子认真的样子,心下柔柔的也给什么触动了,那是一股子久违的情感,然后慢慢的在自己血液里四处流动。说你跟我来,然后伢子就跟着进去了,老板拿出了一万块,说孩子剩下的两千块钱算是我给你爹的治疗费,这八千块钱,你给我打八年功就成,怎么样?伢子想都没想就说成。于是两人立了字据,伢子拿着钱从老板房子出来的时候,整个砖瓦窑的人都看着伢子。

    花花进门的时候胳膊上青肿了起来,伢子问花花你怎么了。花花连忙说没事没事,然后把袖口挽了下来给伢子和安老头做起了中午饭。伢子说花花你到底咋了,你给俺老实说。花花说我爹要把我嫁给麻杆,昨天知道我到你家来了,晚上揍了我一顿。伢子说我找你爹理论去,花花连忙把伢子抱住了,说伢子你别去,我不怕他,就不嫁给麻杆,我和你私奔。伢子看了看床上的安爹,说俺爹这下走不动了,私奔不了了,然后就又哭了。

    花花和伢子说话的时候安老头已经醒了,觉得全身哪儿哪儿都难受,听见伢子在哭,安老头也痛骂起了自己不争气的身子,心想这么小一娃以后可咋办啊,安顺这孩子也不知道在城里到底工作怎么样了,那五千块钱还没有凑够。然后就把脸朝着墙埋了进去。一会儿伢子端着药轻轻的叫摇了摇安老头,说爹起来吃药了,安老头不敢看伢子,一口气端着碗喝了下去,直呛得连咳嗽,伢子轻轻的拍着安老头的背说安爹你慢点喝。安老头说伢子柜子里有一千多块钱你先给你安顺哥寄去吧,伢子说爹你放心吧,我凑够五千了。说着把那装着一万块钱的信封拿到安老头面前,安老头一下子惊座了起来说伢子你哪里弄的这么多钱,咱可不能去偷去抢啊,伢子说爹你放心吧,这钱来路很正呢,但你答应我不许问是怎么来的。俺跟你担保,俺觉得么有做坏事就成。安爹看着伢子,说伢子你长大了,真好,真好。然后就又躺下沉沉睡去了。

    伢子下午就开始在砖厂上工了,别人见他年纪小,给他背上的笼里面就放了是十块砖头,伢子看到别人都有二十块左右,心底念着砖厂老板对自己的好,就咬着牙说你看不起俺哩,别人就又给他加了几块,伢子背着那笼砖的时候觉得自己几乎站不起来,但心里想着躺在床上的安爹,就一步一步的向前迈去

    接下来的几天安老头的气色什么的都好了很多,问伢子你的书包呢?伢子就不隐瞒的说爹俺不念书了,三叔说你再也干不了重活了,俺现在在砖厂背砖,那钱就是老板给的,爹你别骂俺。安老头把伢子轻轻的抱在怀里,看着伢子肩膀上给砖框勒出的血痕子。说娃爹杂就这么不争气哩,好在你安顺哥毕业了,让他给咱家里把钱还了,伢子你也就不用苦了。伢子说爹你放心吧,我么事,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俺带你去城里找俺安顺哥。

    五

    安顺毕业了,顺利的和一家建筑设计公司签了合同,是家国企,初期月薪三千。安顺长的高高大大的,这十几年的读书早就磨掉了手上的厚茧,读白了在日头下除草晒得黝黑的皮肤,说话什么的,斯斯文文的,已经丝毫不带乡下气了。老板很赏识这个刚毕业的小伙子,经常带他出入一些酒席应酬,第三个月的时候,老板给分了安顺分了一套房子,虽然是两室一厅,不到八十个平方,但好歹也算有自己的家了,安顺感觉一天的太阳比一天明媚起来了。

    玉娟说她爸妈同意了她和安顺在一起了,安顺听了也很是欢喜。两个人欢天喜地布置着自己的未来小窝,玉娟说过年的时候要去海南旅游,安顺答应了。上次家里给寄来的五千块钱,安顺本打算给玉娟爸妈的,这下也不着急了,索性就和玉娟去海南旅游一把。安顺心想自己从小到大还没旅游过呢,这次还和自己爱的女孩,听伢子说爹病了,原本打算过年回家看看的,这下也取消了这个念头。给家里寄去了一封信说工作忙,让爹好好养病。晚上安顺和玉娟一起去大排档吃了一顿龙虾,花了六百多块钱,安顺付账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城里人了,想起大一自己第一次和别人去肯德基的时候,自己还坐在凳子上等服务员送菜单来那份土包子气,安顺自己都觉得脸红了。

    安老头的病慢慢的好了起来,心情好点的时候都能在伢子背砖回来前给他备好了饭。这几个月来伢子连背砖带做饭的,晚上还得给安老头熬药什么的。安老头隔两天就问伢子说你给你哥寄钱的时候告诉他我的病了么,伢子说告诉了,估计年底俺哥就回来了。安老头就说声噢。伢子的身体一天给太阳晒得黝黑黝黑,肩上、脚上最开始的水泡早都磨破了,成了厚厚的茧子,每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砖厂老板心想这孩子真是不错。

    花花最近很少来安老头家了,给村长关了禁闭,伢子那天见到麻杆,麻杆说花花要给我当媳妇了,伢子你来喝酒不?伢子揍了麻杆一顿,然后把剩下的五千块钱取了四千,到了村长家,说建平叔,我喜欢花花,花花也喜欢我,这是四千块钱,是给您的,我想娶花花。村长没想到伢子这么大的年纪居然如此老练了,看到厚厚的一沓人民币心理也打起了自己的算盘,麻杆二叔是在乡里,但自己这村长也算已经当到头了,也没必要求他什么了。当下就收了起来,说:“伢子,你看你这娃,拿钱干啥哩?你喜欢花花,花花也喜欢你,叔咋能不答应你们哩?你哥这会儿毕业了吧”伢子说毕业了,找到了一份好工作,村长说真好真好,以后你可不能把当叔的这乡巴佬给忘了啊。花花从伢子进门就看到了,躲在房子外面,听爹答应了伢子后直接蹦了出来,说爹你答应了的可不能反悔,村长说花花你看你,一点女娃娃的矜持都没有,都不害羞哩,花花的脸就红了,拉着伢子的手两个人就跑出了村长家。

    过年了,安顺没有回来,伢子砖窑场也放假了,和花花一起在安老头家里倒也其乐融融的,安老头没事的时候就在村口转着转着,然后伢子就说爹你别等了,俺哥说了他过年工作忙,不回来了,安老头就拍拍脑袋,你瞧我这记性。

    伢子把自己和花花的婚礼选在了正月十五,花花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当新娘,然后起来就脸红了,嫂嫂燕子说“花花,你真要跟伢子?你看他屋里穷的,到时候你可咋办,花花说我不怕,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爱吃白米饭的,燕子脸就拉了下来,对着公公说你看花花咋对我说话哩,村长拿了伢子的钱,就帮着花花,燕子你别说哩,人家伢子哥现在在省城里工作呢,将来还指不定咋哩,没准比你强多咧,是不花花?花花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也就不大在家呆了,没事就在安老头帮忙打扫。

    日子一天天的,似乎归于平静了。跟扔进一块石头的湖水一样,涟漪过段时间,也就悄悄的遁于无形。初三晚上的时候,伢子一早就去了白龙谷里,说这阵子村里收蝎子的来了,一只要卖到三毛钱,晚上拿着手电筒一照,那些土缝子里边的蝎子就一窝窝的都爬出来,跟拾钱似的。花花要照顾安老头,就说伢子那你慢点,伢子拿上锄头瓶子就出了屋,第二天一早的时候,还没有回来,安老头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就说花花不会出什么事吧,要不你去看看,花花也觉得眼皮子直跳,听安老头这么一说,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就急急出了门,最后在谷地发现了伢子,从半谷腰摔了下去,伢子见躲在一个角落里得瑟个不停,全身的伤,看到花花的时候眼神很迷茫,跟看陌生人似的,花花说伢子你怎么了,我是花花。伢子就念叨,花花,花花。花花说对,是我,我是你未来媳妇哩,你不认得我了?伢子说谷里有条龙,然后使劲朝土堆上靠,花花连拽带拉的把伢子弄回了屋,伢子却似乎谁都不认识似的,安老头说伢子我是你安爹,伢子说谷地真的有条龙。安老头从村里找了辆拉土车就把伢子带到了县医院。

    医生对安老头说,脑子摔伤了,进了淤血,得手术,安老头说那就手术,医生说得花钱,安老头问得多钱,医生说得上一万左右,安老头就不说话了。

    安老头给安顺寄去了信,说你弟弟病了,急需要钱,你赶紧回家一趟,隔了一个月还没见动静,安老头就带着伢子进城了。

    玉娟下班时到了小区门口看到一个老头呆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老头问你知道安顺住哪一个楼不?玉娟说你是谁啊。那孩子插口了,安顺,安顺,安顺是俺哥,姐姐,你知道不?白龙谷里有条龙哩。玉娟心想这孩子大概有病,就给安顺打了电话,安顺回家就看到了安爹和伢子。安顺说爹你咋来了?安老头铁青着脸,说我不来你都把我这个爹给忘哩,安顺说爹你这说的是啥话?我不是忙吗?伢子又说话了,安顺哥,你知道白龙谷有条龙么?安顺问安老头说我弟弟咋了?安老头说脑子摔伤了,医生说得一万左右的治疗费,家里没办法了,就来靠你了。安顺说反正人又没事,再说了他也不是您亲生的,一万,在哪里找这么多钱去?安老头又给了安顺一巴掌,你个驴日的胡说啥哩。你光说这钱你给是不给。安顺捂着脸,心想爹当年我考上大学你给我了一巴掌,我记住了,今儿个你在玉娟面前,咋也不给我留情面,这不是太不懂事了么?然后说我又没说不给吗,你先住下,这一万块钱我也得凑上几天,安老头就不说话了,带着伢子进了另一个房间。

    玉娟在屋里哭了起来,好你个安顺,你也不跟我说你还有一个傻子弟弟哩,安顺一下子就慌了起来,说娟你别哭,我弟是捡来的,原来都好好的,谁知道突然杂了,我爹也真是的,来也不打个招呼。玉娟说安顺你要敢给你爹这一万块我就不跟你结婚了,好不容易几个月工资呢,安顺迟疑了一下,说我爹千里迢迢的,也不能不给啊,就一万块吗,过几个月就挣回来了。玉娟哭的声音更大了,你把钱给你爹了,咱婚礼咋办?安顺说就推迟几个月吧。玉娟收拾自己的衣服就要走,说好你个安顺,请帖都发出去了,让别人知道你没钱推迟婚礼,我还有什么颜面,我不跟你了,我要回家。安顺把玉娟抱住了,压低了声音说“娟你别生气,我又没说一定要给啊,不过咱有这一万多你可不能让我爹知道”玉娟就不收拾行李了,说我丈夫的钱还要鬼鬼祟祟的,还没结婚你就这么对我了,以后我可怎么办啊,安顺就好言劝慰了她半天。

    安老头在隔壁房间,听的清清楚楚,气的脸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无比心酸的看着,只见他坐在沙发上,嘴里边喃喃着:“白龙谷里真的有龙”安老头心想伢子爹真是对不起你,为了你哥这个白眼狼,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过了一会儿,安顺进了屋,说爹你看我一时也凑不齐,这是一千,您先拿着,我再想办法,不过希望不大,这年代,谁愿意把钱借给别人呢?

    第二天安顺回家的时候看到了茶几上的一千块钱,安老头带着伢子回冷水湾了,安顺心理愧疚了一下,玉娟回到家里,把安老头和伢子睡过的那张床上的被子枕头都从窗户上丢了出去,说一股子羊骚味。

    安老头回到家就病倒了,老七来看安老头的时候说老安子,你家的羊是不是有病?咋的到了我家硬是不吃不喝,昨天最后一头也死了,安老头就想起自己卖羊时候伢子抱着自己腿连哭带闹,泪珠子就滚个不停,心想安顺你连我养的那几只羊还不如,只是可怜我的伢子了。

    当晚,安老头就死了,伢子三婶发现的时候安老头眼珠子还瞪的大大的,枕头全是湿的,身子却已经硬了。伢子学着安老头临死前的语气,嘴里边念叨着:“畜生,畜生”

    又三个月后,冷水湾,参加那场婚礼的人都说这个新娘子是自己见过的最厉害的一个,又哭又闹的,上了三个年轻小伙最后才绑在花轿里抬到了麻杆家。冷水湾那条河那年莫名其妙的发了长大水,淹坏了无数的庄稼,伢子经常在砖厂里溜达,见人就说白龙谷有条龙哩,或者学着安老头临死的语气念叨畜生畜生,老板刚开始还给伢子弄点吃的,后来就直暗叹自己当初怎么头脑发热给了他一万块钱,咬了咬牙就把砖厂的规矩改了,换成背一百砖一块钱。冷水湾的酸枣树的小黄花又开了,等到变成青色的小蛋蛋的时候,伢子也莫名其妙的消失在了冷水湾村民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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