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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基小说网 www.hengjishizheng.com,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上头,派了这么多委员来,用得着的不多,倒不如只派嵇某人一位,那反倒没有话说。”

    “怎么叫没有话说?”

    “听他的口气,是指你老兄没有话说。如果委员只有你一位,他有什么借重的地方,我想你也不好推辞。现在有这么多人,偏偏一定说要请你去,这话他似乎不便出口。”

    “是啊!”嵇鹤龄说“我也知道他的难处。”

    知道王有龄的难处又如何呢?胡雪岩心里这样在问,但不愿操之过急,紧钉着问,同时他也真的不急,因为嵇鹤龄的脾气,他几乎已完全摸到,只要能说动他,他比什么人的心还热。

    果然,嵇鹤龄接着又说:“这件事我当仁不让。不过,王太守得要能听我的话。”

    胡雪岩也真会做做“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不十分清楚,这是公事,我最好少说话。鹤龄兄,王太守跟我关系不同,想来你总也听说过。我们虽是初交,一见投缘,说句实话,我是高攀,只要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们交下去一定是顶好的朋友。为此,”他停了一下,装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我也不能不替你着想,交朋友不能‘治一经,损一经’,你说是不是?”

    “是的。”嵇鹤龄深深点头、“雪岩兄,不是我恭维你、阛阓中人,象你这样有春秋战国策士味道的,还真罕见。”这两句话,胡雪岩听不懂,反正只知道是恭维的话,谦逊总不铭的,便拱拱手答道:“不敢,不敢!”

    “现在我要请问,你说‘不能不替我着想’,是如何想法?”

    “你的心太热,自告奋勇要到新城走一趟,王太守当然也有借重的意思。不过他的想法跟我一样,总要不生危险才好,如果没有万全之计,还是不去的好。倘或王太守谈到这件事,你有难处,尽管实说。”他加重语气又说:“千万千万不能冒险。这就是我替你着想的地方。”

    “承情之至。”嵇鹤龄很坦然地说:“这种事没有万全之计的,全在乎事先策划周详,临事随机应变。雪岩兄,你放心,我自保的办法,总是有的。”

    “可惜,新城是在山里,如果是水路码头我就可以保你的驾了。”

    “怎么呢?”嵇鹤龄问:“你跟水师营很熟?”

    “不是。”胡雪岩想了想,觉得不妨实说“漕帮中我有人。”

    “那好极了!”嵇鹤龄已极其兴奋地“我就想结识几个漕帮中人,烦你引见。”他接着又加了一句:“并无他意,只是向往这些人的行径,想印证一下游侠列传,看看今古有何不同?”

    游侠列传是个什么玩意?胡雪岩不知道,片刻之间,倒有两次听不懂他的活,心里不免难过,读的书到底太少了。

    不过不懂他能猜,看样子嵇鹤龄只是想结交这些朋友,江湖上人四海碍很,朋友越多越好,介绍他跟郁四和尤五认识,决不嫌冒昧,所以他一口答应。

    “鹤龄兄,”他说“我是‘空子’,就这年把当中,在水路上文了两个响当当的好朋友,一个在湖州,一个在松江。等你公事完了,我也从上海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自然是扰王太守的,我跟你介绍一个姓郁的朋友。照你的性情,你们一定台得来。”

    “好极了!”嵇鹤龄欣然引杯,干了酒又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到上海?”

    “本来前天就该走了。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个人丢在这里,所以上了船又下船。”

    “啊!这我又要浮一大白!”嵇鹤龄自己取壶斟满,一饮而尽,向胡雪岩照一照杯又说:“现在能够象你这样急人之难。古道热肠的,不多了。”

    这句话他听懂了,机变极快,应声答道:“至少还有一个,就是仁兄大人阁下。”说着,胡雪岩回敬了一杯,嵇鹤龄欣然接受,放下杯子,有着喜不自胜的神情“雪岩兄,人生遇合,真正是佛家所说的‘因缘’两字,一点都强求不来。”

    “喔,原来‘姻缘’两字,是佛经上来的?”

    这一说,嵇鹤龄不免诧异,看他吐属不凡,何以连“因缘”的出典都会不知道呢?但他轻视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没,朋友投缘了,自会有许多忠恕的想法,他在想,胡雪岩虽是生意中人,没有读多少书,但并不俗气,而且在应酬交往中,学到了一口文雅的谈吐,居然在场面上能充得过去,也真个难能可贵了。

    他还没有听出胡雪岩说的是“姻缘”不是“因缘”只接着发挥他的看法:“世俗都道得一个‘缘’字,其实有因才有缘。你我的性情,就是一个因,你晓得我吃软不吃硬,人穷志不穷的脾气,这样才会投缘。所以有人说的无缘,其实是无因,彼此志趣不台,性情不投,哪里会做得成朋友?”

    胡雪岩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因果之“因”不是婚姻之“姻”心里越发不是味道,但也不必掩饰。“鹤龄兄,”他很诚恳的说“你跟我谈书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谈,我听听总是有益的。”

    这一说,益使嵇鹤龄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便再引经据典,谈谈书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雪岩兄,你倒也不必忒自谦。”嵇鹤龄说“我劝你闲下来,倒不妨读几首诗,看看山,看看水,这倒是涵泳性情,于你极有益处的。”

    “你这几句话是张药方子,”胡雪岩笑道:“可以医我的俗气。”

    “对了!”嵇鹤龄击节称赏“你见得到此就不俗。”

    这一来,他的谈兴越发好了,谈兴一好酒兴也一定好,又添了两斤竹叶青来。酒店主人也很识趣,从吊在湖水中的竹篓里,捞起一条三斤重的青鱼,别出心裁,舍弃从南宋传下来的“醋溜”成法不用,仿照“老西儿”的吃法,做了碗解酒醒脾的醋椒鱼汤,亲自捧上桌来,说明是不收钱的“敬菜”于是嵇鹤龄的饭量也好了,三碗“冬春米”饭下肚,摩着肚皮说:“从内人下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酒醉饭饱。”

    他这一说,倒让胡雪岩想起一件事“鹤龄兄,”他问:“尊夫人故世,留下五六个儿子,中馈不可无人,你也该有续弦的打算!”

    “唉!”嵇鹤龄叹口气“我何尝不作此打算?不过,你倒想想,五六个儿女需要照料,又是不知哪一年补缺的‘灾官’,请问,略略过得去的人家,哪位小姐肯嫁我?”

    “这倒是实话。”胡雪岩说:“等我来替你动动脑筋!”

    嵇鹤龄笑笑不答。胡雪岩却真的在替他“动脑筋”并且很快地想到了一个主意,但眼前先不说破,谈了些别的闲话,看着太阳已落入南北高峰之间,返照湖水,映出万点金鳞,暑气也不如日中之烈,柳下披风,醉意一消,真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到黄昏,城门快要关了,两人恋恋不舍地约了明天再见。

    胡雪岩直接来到王家,王有龄正好送客出门,一见便拉着他的手笑道:“雪岩,你的本事真大,居然能把这么个人降服了,我不能不佩服你。我去拜过他了,封了八两银子的奠仪,不算太菲吧!”

    “这无所谓。”胡雪岩答道“他已经自告奋勇,明天上午一定会来回拜,你就开门见山跟他谈好了。”

    “自告奋勇?”王有龄愁怀尽去,大喜说道:“好极,好极!明天晚上我请个客,把魁参将和新城县的两个绅士约了来,好好谈一谈。你早点来!”

    第二天下午,胡雪岩依约,在家吃完午饭就到了王家。不久,嵇鹤龄也到了,他在上午已来回拜过王有龄,接受了晚宴的邀请,同时应约早到,好先商量出一个具体办法,等魁参将和新城县的绅士来了,当面谈妥,立即就可以动手办事。

    “鹤龄兄,”王有龄说“早晨你来过以后,我一直在盘算,新城县令已为匪僧慧心戕害,现在是县丞护印。我想上院保老兄署理新城,有‘印把子’在手里,办事比较方便。当然,这是权宜之计,新城地瘠民贫,不好一直委屈老兄。将来调补一等大县,我一定帮忙。”

    “多谢雪公栽培!”嵇鹤龄拱拱手说“不过眼前还是用委员的名义好。何以呢?第一,此去要随机应变,说不定我要深入虎穴,权且与那班乱民‘称兄道弟,杯酒言欢’。如果是父母官的身分,不能不存朝廷的体统,处处拘束,反而不便。其次,现在既是县丞护印,身处危城,能够尽心维持,他总也有所贪图,如果我一署理,他就落空了,即使不是心怀怨望,事事掣时,也一定鼓不起劲来干,于大事无益。”

    “是,是!”王有龄钦佩之忱,溢于词色“老兄这番剖析,具见卓识。这准定照老兄的吩咐,等这件事完了,老兄补实缺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我要请雪公先跟上头进言,新城县丞,倘或著有劳绩,请上头不必另外派人,就让他升署知县。”嵇鹤龄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有时候很用得着。如果上头肯这么答应,我到了新城,可得许多方便。”

    “对!这也是应该的。危城之中,也靠他撑持,理当有此酬庸。倘或受罪吃辛苦有分,局势平定了,别人来坐享其成,这也太不公平了。”接着,他们两人便谈到“先抚后剿”的细节。胡雪岩看没有他的事,也插不进话去,便悄悄退了出来,径到上房来见王太太。

    王太太越发亲热,口口声声“兄弟,兄弟”的,简直把他当做娘家人看待了。

    胡雪岩深知官场中人的脾气,只许他们亲热,不许别人越礼,所以仍旧按规矩称她:“王太太!”他说“现在你可以不必再为雪公担心了。嵇鹤龄一则是佩服雪公,再则是跟我一见如故,肯到新城去了。”

    “这都是兄弟你的功劳!”王太太很吃力地说:“真正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必谢我!就算我出了力,以我跟雪公的情分来说,也是应该的。倒是人家嵇老爷,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趟去,真正要承他的情。”胡雪岩又说“刚刚雪公要保他署理新城县,他一定不要,说是这一来事情反倒不好办。王太太你想,候补候补。就是想补个缺,此刻不贪功名富贵,所为何来?无非交情二字。”

    “这是真的。”王太太说:“兄弟我们自己人,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虽说公事上头,我不能问,也插不进手去,私人的情分上他帮了你哥哥这么一个大忙,我总也要尽点心。如果他太太在世,倒也好了,内眷往来,什么话都好说,偏偏他太太又故世了!”

    这就说到紧要关头上来了,胡雪岩三两句话把话题引到此处,正要开门见山转入正文,不想来了个人,他只好把已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胡老爷请用茶。钱塘县陈大老爷送的狮子山的‘旗枪’还是头一回打开来吃。胡老爷,你是讲究吃茶的,尝尝新!”

    说话的是王太太的一个心腹丫头,名叫瑞云,生得长身玉立,一张长隆脸,下巴宽了些,但照相法上说,这是所谓主贵的“地角方圆”看瑞云的气度,倒确是有点大家闺秀的味道,语言从容,神态娴静,没有些儿轻狂。尤其好的是操持家务,井井有条,等于王太太的一条右臂。所以到了花信年华,依然是小姑居处,只为王太太舍不得放她出去。

    “多谢,多谢!”胡雪岩笑嘻嘻地问道:“瑞云,你今年几岁?”

    瑞云最怕人问她的年纪,提起来有点伤心,但她到底与众不同,这时大大方方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其实是二十五,瞒掉了三岁。

    “二十二岁倒不象。”胡雪岩有意叫她开开心“我当你二十岁不到。”

    瑞云笑了,笑得很大方,也很妩媚,只是嘴大了些、好在有雪白整齐的一嘴牙,倒也丝毫不显得难看。

    “兄弟!”王太太有些紧张“你”

    胡雪岩重重咳嗽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她要说的一句话他知道,当着瑞云诸多不便,所以阻止。

    瑞云怎会看不出来?顺手取走了王太太的一只茶杯,毫不着痕迹地躲了开去。这时王太太才低声问道:“兄弟,你是不是要替瑞云做媒?”

    “有是有这么个想法,先要看王太太的意思。”胡雪岩老实说道:“我看耽误不得了!”

    王太太脸一红“我也不瞒你,”她说“一则来高不成低不就,二则来,我实在也离不开她。”

    “这是从前的话,现在不同了。”

    “是的,不同。”

    王太太说是这样说,其实不过礼貌上的附和,究竟如何不同,她自己并不知道,胡雪岩看出这一点,自恃交情深厚,觉得有为她坦率指出的必要,不然,话就谈不下去了。

    “王太太!一年多以前,雪公还不曾进京,那时府上的境况,我也有些晓得。多亏王太太一手调度,熬过这段苦日子,雪公才能脱运交运,当时自然少不了瑞云这样一个得力帮手”

    “啊!”不等他的话完,王太太便抢着打断,是一脸愧歉不安的神情“兄弟,你说得不错!真正亏得你提醒!”

    今昔的不同,让胡雪岩提醒了。做主人家的,宦途得意,扶摇直上,做下人的又如何呢?瑞云帮王家撑过一段苦日子,现在也该有所报答了,再不替她的终身着想,白白耽误了青春,于心何忍呢?因此,这时候的王太太,不仅是不安,甚至于可说有些着急,最好能立刻找到一个年貌相当,有出息的人,把瑞云嫁了出去。

    “兄弟,你说,你要替我们瑞云做媒的是哪家?什么出身?有多大年纪?如果谈得拢,我要相相亲。”

    听她这关切起劲的语气,可知祈望甚奢,嵇鹤龄不可能明媒正娶把瑞云当“填房”又有六个未成年的儿女,这些情形一说,王太太立刻会摇头。上手之初就碰个钉子,以后就能够挽回,也很吃力。所以胡雪岩心里在想,第一句话说出去,就要她动心,不能驳回。

    这就要用点手腕了!反正王太太对瑞云再关切,也比不上她对丈夫的关切,不妨就从这上面下手。

    于是他说:“王太太,这头亲事,跟雪公也大有关系,我说成了,诸事顺利,说不成难免有麻烦。”

    为他所料的,王太太一听,神态又是一变,不仅关切。还有警惕“兄弟,你来说,没有说不成的道理。”她这样答道“你做的事都是不错的!”

    这句话答得很好,使胡雪岩觉得双肩的责任加重,不能不为瑞云设想,因而不即回答,在心里把嵇鹤龄的各方面又考虑了一遍。

    经过这短暂的沉默,王太太也有所领悟了“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嵇老爷?”她率直问说。

    “就是他!”胡雪岩也考虑停当了“王太太,我要说句老实话,瑞云如果想嫁个做官的,先总只有委屈几年。”接下去他说:“至于嵇鹤龄这个人,你想也可以想到,人品、才干都呱呱叫,将来一定会得意。瑞云嫁了他,一定有的好日子过。”

    王太太不响,盘算一会问道:“嵇老爷今年多大?”

    “四十刚刚出头。”胡雪岩说“人生得后生,看来只有三十多,精神极好。”

    “脾气呢?”

    “有才干的人,总是有脾气的,不过脾气不会在家里发,在家里象只老虎,在外头象只‘煨灶猫’,这种是最没出息的人。”

    “原是!”王太太笑道:“只会在家里打老婆,算什么男子汉?”她紧接着又说“提起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怎么说先要瑞云‘委屈’两年,这话我不大懂。”

    “我是说,刚进门没有什么名分。过个两三年,嵇鹤龄自然会把她‘扶正’。”

    王太太对此要考虑,考虑的不是眼前是将来“兄弟,”她说“你这句话倒也实在。不过,将来嵇老爷另外娶了填房,我们瑞云不是落空了吗?”

    “这可以言明在先的。”胡雪岩拍拍胸说“不然找我媒人说话。”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我样样事相信你,只有这上头,说实话,我比你见得多,做媒吃力不讨好的,多得很!不然怎么会有‘春媒酱’这句话?我们两家的交情,自然不会这样子,到那时候,就只有叫瑞云委屈了!”

    “这要看人说话。嵇鹤龄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除非不答应,答应了一定有信用。总而言之一句活,只要瑞云真的贤慧能干,嫁过去一定同偕到老。”

    “好了,这层不去说他。”王太太又问:“嵇老爷堂上有没有老亲?”

    “堂上老亲倒没有。底下有六个小鬼!”此是这桩亲事中最大的障碍,胡雪岩特意自己先说破“不过,王太太,你放心,嵇家的家教极好,六个伢儿都乖得很!”

    他一路在说,王太太一路摇头“这难了!”她说“你们男人家哪里晓得操持家务的苦楚?六个伢儿,光是穿鞋子,一年就要做到头,将来瑞云自己再有了儿女,岂不是苦上加苦?”

    从这里开始,胡雪岩大费唇舌,他的口才超妙,一向无往不利,只有他这一刻,怎么样也不能把王太太说服。他恭维瑞云能干,繁难的家务,在她手里举重苦轻,又说嵇鹤龄不久就会得意,可以多用婢仆分劳。凡此理由都敌不过王太太一句话:“瑞云苦了多年,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

    多说无益,胡雪岩慢慢自己收篷,所以事难不成,和气未伤,王太太当然感到万分歉仄,便留了一个尾巴,说是“慢慢再商量。”

    胡雪岩却等不得了,象这样的事,要做得爽利,才能叫人见情:因此他另辟蹊径,从王有龄身上着手。不过要让他硬作主张,王太太也会不高兴,说不定会伤他们夫妻的感情,所以胡雪岩想了一个比较缓和的办法。

    “太太!”王有龄用商量的语气说:“嵇鹤龄这一趟总算是帮了我们全家一个大忙,刚才在席上已经谈好了,他后天就动身到新城。不过人家帮了我们的忙,我们也要想想人家的难处。”

    “那自然。”王太太问道“嵇老爷眼前有啥难处,怎么帮法。”

    “他是父代母职。等一离了家,虽有个老家人,也照顾不了。我想叫瑞云去替他管几天家。”

    王太太笑了“这一定是雪岩想出来的花佯。”

    “雪岩绝顶聪明,他想出来的花样,不会错的。”

    “我不是说他错。”王太太问:“不过其中到底是什么花样?总也得说出来,我才会明白。”

    “是这样子,雪岩的意思,一则替嵇鹤龄管几天家,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二则让瑞云去看看情形,如果觉得嵇鹤龄为人合得来,他家几个孩子也听话,瑞云认为应付得下,那就再好都没有。否则就作罢,从此大家不谈这件事,一点痕迹不留,岂不甚好?”

    “这好,这好!”王太太大为点头“这我就没话说了。”

    “不过我倒要劝你。”王有龄又说“象嵇鹤龄这样的人,凭心而论,是个人才,只要脾气稍为变得圆通些,以他的仪表才具,不怕不得意。瑞云嫁了他,眼前或许苦一点,将来一定有福享。再说,彼此结成至好,再连上这门亲,你们可以常来常往,不也蛮热闹有趣的吗?”

    这句话倒是把王太太说动了。既然是讲感情,为瑞云着想以外,也要为自己想想,不管瑞云嫁人为妻还是为妾,堂客的往来,总先要看“官客”的交情,地位不同,行辈不符“老爷”们少有交往,内眷们就不容易轧得拢淘。自己老爷与嵇老爷,以后定会常在一起,真正成了通家之好,那跟瑞云见面的机会,自然就会多了。

    因此,她欣欣然把瑞云找了来,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和盘托出,首先也就是强调彼此可以常来常往,接着便许了她一份嫁妆,最后问她的意思如何?

    当胡雪岩和王有龄跟王太太在谈此事时,瑞云早就在“听壁脚”了,终身大事,心里一直在盘算,她觉得这时候自以不表示态度为宜,所以这样答道:“嵇老爷替老爷去办公事,他家没有人,我自然该替他去管几天家。以后的事谁晓得呢?”

    “这话也对!”王太太是想怂恿她好好花些功夫下去,好使得嵇鹤龄倾心,但却不便明言,因而用了个激将法:“不过,我有点担心,他家伢儿多,家也难管,将来说起来,‘管与不管一样’,这句话,就不好听了。”瑞云不响,心里冷笑,怎说“管与不管一样”呢?明天管个样子出来看肴,你就知道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瑞云带了个衣箱,由高升陪着,一顶小轿,来到嵇家。嵇鹤龄已预先听胡雪岩来说过,深为领情,对瑞云自然也另眼相看,称她“瑞姑娘”让儿女们叫她“瑞阿姨”

    “瑞姑娘,多多费心,多多拜托!”嵇鹤龄不胜感激地说“有你来帮忙,我可以放心了。这个家从今天起,就算交了给你了,孩子们不乖,该打该骂,不必客气。”

    “哪有这个道理?”瑞云浅浅地笑首,把他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儿搂在怀里,眼角扫着那五个大的,正好三男三女,老大是男的,看上去极其忠厚老实。老二是女孩,有十二岁左右,生得很瘦,一双眼睛却特别灵活,话也最多,一望而知,不易对付。她心里在想,要把这个家管好,先得把这个“二小姐”收服。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了她的思路“我把钥匙交给你。”

    当家的钥匙,就好比做官的印信,瑞云当仁不让,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接了过来。接着,嵇鹤龄又唤了张贵和一个名叫小青的小丫头来,为她引见。

    交代这一些,他站起身来要出门了。

    “嵇老爷,”瑞云问“是不是回家吃饭?”

    “明天就要动身,今天有好些事要料理,中午赶不回来,晚上有个饭局。”

    “那么,行李要收拾?”

    “这要麻烦你了!行李不多带。”嵇鹤龄说“每趟出门,我都带张贵一起走,这一次不必了。要带些什么东西,张贵知道。”

    嵇鹤龄到二更天才回家,带了个客人来:胡雪岩。

    一进门便觉得不同,走廊上不似平常那样黑得不堪辨识,淡月映照,相当明亮,细看时是窗纸重新糊过了。走到里面,只见收拾得井井有条,乱七八糟、不该摆在客厅里的东西,都已移了开去,嵇鹤龄顿有耳目清凉之感,不由得就想起太太在世的日子。

    “嵇老爷回来了!”瑞云从里面迎了出来,接着又招呼了胡雪岩。

    “费心,费心!”嵇鹤龄满面含笑的拱手道谢。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的笑道:“我说这位瑞姑娘很能干吧!”

    “岂但能干?才德俱备。”

    这完全是相亲的话了,否则短期作客,代理家会,哪里谈得到什么“才德”?瑞云懂他们的话,但自觉必须装得不懂。从从容容地指挥小青倒茶、装水烟。等主客二人坐定了才说,煮了香粳米粥在那里,如果觉得饿了,随时可以开出来吃。

    嵇鹤龄未曾开口,胡雪岩先就欣然道好:“正想吃碗粥!”

    于是瑞云转身出去,跟着就端了托盘进来,四个碟子,一壶嵇鹤龄吃惯了的‘玫瑰烧”一瓦罐热粥,食物的味道不知如何?餐具却是异常精洁。嵇鹤龄从太太去世,一切因陋就简,此刻看见吃顿粥也颇象个样子,自然觉得高兴。

    “来,来!”他招呼着客人说:“这才叫‘借花献佛’,如果不是瑞姑娘,我简直无可待客。”

    “嵇老爷!”瑞云心里也舒服,但觉得他老是说这么客气的话,却是大可不必“你说得我都难为情了。既然来到府上,这都是我该做的事,只怕伺候得不周到,嵇老爷你多包涵!”说着,深深看了他一眼,才低下头去盛粥。

    看他们这神情,胡雪岩知道好事必谐,便忍不住要开玩笑了“鹤龄兄,”他说“你们倒真是相敬如宾!”

    “原是客人嘛!”嵇鹤龄说:“应当敬重。”

    瑞云不响,她也懂胡雪岩那句话,只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好,所以仍旧是装作不懂,悄悄退了出去。

    “鹤龄兄,”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胡雪岩换了个座位,由对面而侧坐,隔着桌角。低声说道“此刻我要跟你谈正事了。你看如何?”

    这样逼着问,嵇鹤龄不无受窘之感,笑着推托说:“等我新城回来,再谈也不迟。”

    “对!本来应该这样。不过,我等你一走,也要马上赶到上海去。彼此已成知交,我不瞒你,我的一家一当都在那几船丝上,实在怕路上会出毛病,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且不去谈它。到了上海,我要看机会脱手,说不定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那时你早就回到了杭州。你们情投意合,就等我这个媒人。你们急,我也急,倒不如趁现在做好了媒再走。喜酒赶不赶得上,就无所谓了。”

    “阁下真是一片热肠!”嵇鹤龄敬了他一杯酒,借此沉吟,总觉得不宜操之过急,便歉然说道:“可能再让我看一看?”

    “还看什么?”胡雪岩不以为然地问他:“第一,你我的眼光,看这么个人还看不透?第二,如果不是你所说的‘才德俱备’,王太太又何至于当她心肝宝贝样,留到这个岁数还不放?”

    “这倒是实话。”

    “再跟你说句实话,纳宠到底不比正娶,不用想得那么多。”

    “好了!我从命就是了。”嵇鹤龄又敬他酒,表示谢媒。

    “慢慢,你从我的命,我的命令还没有下呢!”胡雪岩说:“我在王太太面前拍了胸脯来的,如果三两年以后,她没有什么错处,你就要预备送她一副‘诰封’。”

    “那自然。我也不会再续娶了,将来把她扶正好了。”

    “话是你说的。”胡雪岩特意再钉一句:“你将来会不会做蔡伯喈、陈世美?这要‘言明在先’,我好有交代。”

    嵇鹤龄笑了“亏你想得出!”他说“我又不会中状元,哪里来的‘相府招亲’?”

    “我想想你也不是那种人!那我这头媒,就算做成功了。好日子你们自己去挑,王太太当嫁女儿一样,有份嫁妆。至于你的聘礼,”胡雪岩说“有两个办法,你挑一个。”

    “这也是新鲜话。你说个数目,我来张罗好了,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好挑?”

    “我做事向来与众不同。第一,我想以三方面的交情,你的聘礼可以免了。第二,如果你一定要替尊宠做面子,我放笔款子给你。两个办法你自己挑。”

    “我自然要给她做面子,而且已经很见王太太的情了,聘礼不可免。”嵇鹤龄沉吟了一会说“借钱容易,还起来就难了。”

    “一点都不难。这趟新城的差使办成功,黄抚台一定放你出去,说不定就是雪公湖州府下面的县缺。那时候你还怕没有钱还帐。”

    嵇鹤龄通盘考虑了一下,认为这笔钱可以借,便点点头说:“我向宝号借一千银子。利息可要照算,不然我不借。”

    胡雪岩不响,从马褂夹袋里掏出一叠银票,拣了一张放在嵇鹤龄面前,数目正是一千两。

    “你倒真痛快!”嵇鹤龄笑道:“也真巴结!”

    “我开钱庄做生意,怎么能不巴结?你把银票收好,如果要到我阜康立折子,找我的档手,名叫刘庆生。”

    “多谢了!我先写张借据。”

    这也现成,胡雪岩随身带着个“皮护书”里面有空白梅红八行笺,墨盒和水笔。嵇鹤龄用他那笔凝重中不失妩媚的苏字,即席写了张借据,连同银票一起交了过去。

    “这为啥?”胡雪岩指着银票,诧异地问。

    “礼啊!”嵇鹤龄说“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了,拜托你‘大冰老爷’,代为备个全帖,送了过去。”

    “这也不必这么多”

    “不,不!”嵇鹤龄抢着说“十斛量珠,我自觉已太菲薄了。”

    胡雪岩想了想说:“也好。我倒再问你一声,你预备什么时候办喜事?”“既然事已定局,自然越快越好。不让我怕委屈了瑞云。”嵇鹤龄说:“果然如你所说的,新城之行,圆满归来,有个‘印把子’抓在手里,她不也算‘掌印夫人’了?”

    “你这样想法,我倒要劝你,”胡雪岩居然也掉了句文:“少安勿躁。”

    “对!我听你的话。”嵇鹤龄欣然同意:而且也要等你回来,我叫她当筵谢媒!”

    他们在大谈瑞云,先还有些顾忌,轻声相语,到后来声音越说越大,瑞云想不听亦不可得,一个人悄悄坐在门背后,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有些喘不过气来,特别是那“掌印夫人”四个字,入耳应象含了块糖在嘴里。不过她始终觉得有些不大服贴的感觉,无论如何总要先探一探自己的口气!就看得那么准,把得那么稳,自作主张在商量办喜事的日子!还说“谢媒”难道一定就知道自己不会反对?说啥是哈,听凭摆布。

    正在这样盘算,听得外面嵇鹤龄在喊:“瑞姑娘!”

    “来了!”她答应一声,手已经摸到门帘上,忽又缩了回来,摸一摸自己的脸,果然有些发烫。这样子走不出去。但不出去恰好告诉人她在偷听,想一想还是掀帘而出,却远远地垂手站着。

    “瑞云,”胡雪岩说道:“我要走了!”

    “等我来点灯笼。”她正好借此又避了开去。

    “不忙,不忙!我有句话问你。”

    “是,胡老爷请说。”

    “嵇老爷因为你替他管家,承情不尽,托我在上海买点东西来送你。你不必客气,喜欢什么,跟我说!”

    “不敢当。”瑞云答道:“怎么好要嵇老爷破费?”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自己说。”胡雪岩又说“如果你不说,我买了一大堆来,跟你们嵇老爷算帐,反而害他大大地破费了!”

    瑞云心想,这位胡老爷实在厉害!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真的买了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回来,虽不是自己花钱,也会心疼。照此看来,还是自己说了为是。

    不过瑞云也很会说话“胡老爷跟嵇老爷也是好朋友,不肯让嵇老爷太破费的。”她看了嵇鹤龄一眼又说:“胡老爷看着办好了。”

    “这也是一句话,有你这句话,我就好办事了。总而言之,包你们都满意,一个不心疼,一个不肉痛!”皮里阳秋,似嘭似谑,嵇鹤龄皱眉,瑞云脸红,她不想再站在那里,福一福说:“谢谢胡老爷跟嵇老爷!”然后转身就走。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地说“处处都回护着你,刚刚进门,就是贤内助了!”

    嵇鹤龄撮两指按在唇上,示意禁声,接着指一指里面,轻声说道:“何苦让她受窘?”

    胡雪岩又笑了:“好!她回护你,你回护她。看来我这头媒,做得倒真是阴功积德。”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这时瑞云已将在打盹的张贵唤醒,点好灯笼,主仆两人把胡雪岩送出大门外,看他上了轿子才进去。

    于是检点了行李,嵇鹤龄又嘱咐张贵,事事听“瑞姑娘”作主,小心照料门户。等男仆退出,他才问:“瑞姑娘住在哪间屋子?”

    “我跟二小姐一屋”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她的话说“小孩子,不敢当你这样的称呼。你叫她名字好了,她叫丹荷”他把他六个儿子的名字,一一告诉了她。

    “叫名字我也不敢。”瑞云平静地答道“叫官官吧!”

    江南缙绅之家,通称子女叫“官”或者用排行,或者用名字,丹荷就是“荷官”这是个不分尊卑的“官称”嵇鹤龄便也不再“谦辞”了。

    “瑞姑娘,我再说一句,舍间完全奉托了!孩子们都要请你照应。”

    “嵇老爷你请放心,府上的事都有我。”瑞云这时对他的感觉不同了,隐隐然有终身倚靠的念头,所以对他此行的安危,不能不关心,但话又不便明说,只这样问起“嵇老爷这趟出门,不晓得哪天才能回来?”

    “也不会太久,快则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工夫,我相信公事一定可以办好了。”

    “听说这趟公事很麻烦?”

    “事在人为。”嵇鹤龄说了这句成语,怕她不懂,因而又作解释:“事情要看什么人办?我去了,大概可以办得下来。”

    “如果办不下来呢?”

    办不下来就性命交关了!嵇鹤龄也体谅得到她的心情,怕吓了她,不肯说实话。“不要紧!”他用极具信心的语气说:“一定办得来。”

    瑞云的脸上,果然是宽慰的表情。她还有许多话想问,苦于第一天见面,身分限制,难以启齿。但又舍不得走,就只好低头站在那里,作出伺候垂询的样子。

    嵇鹤龄觉得气氛有些僵硬,不便于深谈,便说了句:“你请坐!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一拘束,就不象一家人了。”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如果照他的话坐下来,便等于承认是“一家人”了。她心里虽异常关切嵇鹤龄,但表面上却不愿有任何倾心委身的表示,因为一则不免羞涩,再则对他和胡雪岩还存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反感,有意矜持。

    看她依旧站着,嵇鹤龄很快地又说了句:“你请坐啊!”“不要紧!”她还是不肯依。

    于是嵇鹤龄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捧着一管水烟袋,一路捻纸捻,一路跟她说话,主要的是问她的家世,瑞云有问必答,一谈谈到三更天,方始各归寝室。

    这应该是嵇鹤龄悼亡以后,睡得最舒服的一夜,因为他的床铺经瑞云彻底的整理过了,雪白的夏布帐子,抹得极干净的草席,新换的枕头衣。大床后面的搁板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有茶有书,帐子外的一盏油灯,剔得极亮,如果睡不着可以看书消遣。

    他睡不着,但也不曾看书,双眼已有些涩倦,而神思亢奋,心里想到许多事,最要紧的一件是新城之行的估量。最初激于胡雪岩的交情,王有龄的礼遇,挺身而出,不计后果,此刻想想,不能只凭一股锐气,做了再说。到新城以后,如何下手,固非临机不可,但是成败之算,应有筹划。身入危城,随便什么人不可能有万全之计,倘或被害,身后六个儿女怎么办?

    当然,朝廷有抚恤,上官会周济,然而这都要看人的恩惠,总得有个切实可靠,能够托孤的人才好。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就想到了胡雪岩。心里不免失悔,如果早见及此,趁今晚上就可以切切实实拜托一番,现在只好留个“遗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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