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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之墓重孙张光炬立”的字样,算是姥姥的墓碑了。

    我郑重、认真地把城砖埋在坟前。远看北面村里的房屋,仔细地辨认、记下坟墓的方位。心中默想:姥姥,只要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的。

    办完丧事回西安途中,我和父亲晚上住在县城老姑家。我们三人并排头朝里睡在大炕上,父亲在中,老姑在左,我在右。我在听着他们往事、家事的絮叨中,逐渐瞌睡了。就在这似睡非睡、还能隐约听到他们对话之际,一个人步履蹒跚,颤悠着从外面走来,她也想上炕,但上不来,就拉住我的脚。我一看,这不正是姥姥吗。我大叫了一声“姥姥”惊动了谈话之中的父亲和老姑。问我何事,我叙述了刚才的所见,老姑可能此类事情见多了,她平静地说,那是你姥姥想我娃了,来看你了。

    下部

    时间追溯到清代光绪末年。也是丁香花盛开的季节。陕西省朝邑县东部的辛庄一个富丽堂皇的三进套院张灯结彩,鼓乐震天。曾在四川经商的张老爷为长子娶亲。新娘是相距十里的高石村大户王家大女子。

    张家正厅房足比村里其它房屋高出五、六尺。加上灶房、草房、客房、马房、库房,车房共五十余间。后院有一花园,植有各种花卉和果树。

    三叩九拜、宴飨宾客已毕,新人入洞房。新郎这才发现,新娘相貌非常心疼,白皙的皮肤,柳叶眉,杏仁眼,嘴角一颗不注意看不出的小痣,楚楚可怜。不禁欣喜万分。

    新郎正在端详新娘,外面一阵锣响,可见火把闪动,土匪攻寨子了。新郎只说了一句:你等我一会儿。转身扔掉身上的披红,辫子向头上一盘,操起一把长柄刀出去了。再回到新房时,已是后半夜。

    “狗日的土匪,两年多没敢轻狂,偏不偏今天来,冲了咱的喜事。让你受惊了。”新郎边换衣裳边安慰新娘。

    “不要紧。高石村也时常遭土匪。不过,你跑出去,万一有个闪失”新娘静静地说。

    “不要紧。这些毛贼,听到我张大少爷的名字就两腿打战,哪敢伤我!”新郎自豪地说。

    新娘撩起盖头看了一眼,新郎个头不高,但长得结实精悍,气宇轩昂,心中暗想,今生与此人相伴,日子能够安稳了。

    这位新娘,就是我的姥姥。

    姥姥去世时间久了,我对她老人家的思念却与日俱增。我逐渐从父母、我哥哥光宇和老一代亲戚口里,了解到姥姥生平的点点滴滴,连贯起来,对这位我最敬爱的老人,在心目中勾勒出一幅较为完整的画像。

    姥姥年轻时代,正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代。如同整个国家、整个社会一样,几十年时间,她未得到到片刻的安稳。

    姥姥婚后,公婆恪守家规,对媳妇管束甚严。家里长年雇有女佣人。姥姥生性勤快。根本不管少奶奶的身份,与女佣共同在后院蒸馍,五黄六月,闷热难忍,几个女人相视一笑,人人脱个光膀子干活。反正这院里没有男人。

    第二年,一位云游道士路过当地,无意之中见到正在院门口扫地的姥姥,盯了半天后说,姥姥嘴角的痣冲了二十八宿,恐对张家家道不利。公婆半信半疑,但从此后,对媳妇的管束更刻薄了。尽管姥姥夫妻相爱有加,姥姥还是时常背着人偷偷流泪。

    不知是真的被道士那句懴语说中了,还是姥姥命运多舛,姥姥婚后十年,公婆相继去世,丈夫也因骡子受惊狂奔、乘坐轿车翻车而亡。姥姥生育四个孩子,大儿子就是我爷爷增旺。最小的是个女儿,就是我老姑。

    严格信守三从四德的姥姥,果断拒绝了多次他人改嫁的提议,以自己年轻、瘦弱的女人身体,毅然支撑起张家的大梁,用全部的心血,抚育自己的几个孩子。白天地里、地里劳作一整天,夜深人静,孤灯独影,身心俱累。看着熟睡的几个孩子,想着他们一天天地长大,她咬咬牙,日子一天天地挺来过来了。

    令她欣慰的是大儿子增旺,从相貌到性格,完全继承了丈夫的强悍和精明。十七岁时在朝邑街上,遇到本县最有名的武把式摆台子,已经打得三个敢叫台的满口吐血,但增旺还是毫不在乎地上了台,第三个回合,在武把式重击之下,增旺故意仰面跌倒,武把式不容增旺喘气再扑过来时,增旺根据自己身材瘦小的特点,借用对方的力量,一记“兔蹬鹰”竟把那位武把式踢下台去。从此,武把式再未在朝邑城里露过面,增旺也威名远扬,人们见了没有不老远打招呼的。张家在辛庄村是个大户,增旺年纪轻轻已经捧起了张家的旗杆子,二十岁时,就当上了乡约。经常骑着骏马,身挎快枪,甚是威风。

    增旺十八岁时娶了高石村郎中世家李家女子。生有一儿一女。儿子是我父亲纪贤,小名纪娃,女儿名叫慧儿。

    姥姥的三儿子三岁时得了怪病,小小的年纪,不长个子,只长脑袋。脑袋日见长大,整天头疼难忍。算命先生说,这头要长到八斤四两才肯停长。吓得姥姥瞠目结舌。要知道,当时这孩子体重才十来斤。就这样,姥姥眼睁睁地看着三儿子死在自己怀里。

    厄运接踵而至。增旺年轻气盛,虽在江湖上、官场上结交了一些朋友,却在乡里甚有得罪之处,又染上抽大烟、酗酒的恶习。家境逐渐衰落了。二十六岁那年,暴病身亡。

    对于姥姥来说,增旺之死无疑又是晴天霹雳。原想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过安稳日子。没想到丈夫死于意外。把全部心血倾注于女子身上,眼前孩子长大成人,不想却一个个地死于非命。姥姥病了,一病几天未下炕。当看到泪汪汪的二儿子和小女儿时,她擦干了眼泪,强打精神,继续承担作母亲、作家长、作张家顶门人的责任。

    增旺死后,家里家外,一切都全变了。辛庄一带匿迹数年的土匪又猖狂起来。首选目标就是张家这样没有男人,却略有家私的家庭。姥姥广结善缘,村里村外,关系甚洽。甚至土匪寨子里,也有人给姥姥通风报信。每当土匪进村绑票,姥姥一般都是带着媳妇、孩子和孙子躲起来。藏在村外的土壕里,可以看见麦场上火把通明,土匪把女人关在宗庙里,把男人绑起来,下半身浇上火油,不答应拿钱粮,就把男人腿、屁股点着火,若再不答应,就把火油浇遍全身,把人点了“天灯”。对待孩子,则扔到房顶上,滚下来摔死。

    只有一次未来得及躲避,被土匪抓住。当时姥姥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是增旺在世时的朋友、当乡约时的民团团长张汉臣承诺三日之内把钱送上,才救了姥姥一命。

    土匪凶残,却也好防。防不胜防的是讨债者。本村的、外村的,增旺在世时未见什么交往,增旺死后,纷纷前来讨账,说是增旺生前欠他的钱,姥姥不识字,也没有欠条之类的字据。起初,姥姥一方面道歉,一方面变卖房产、田地还钱。但越还欠的反倒越多了。她疑惑了。在如狼似虎的讨债者面前,孤儿寡母又没有什么办法。只有躲土匪一样地躲这些人。几年时间,姥姥整天战战兢兢。天不黑不敢回家,回到家里也不敢点灯,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即从后窗逃走。特别是临近年关,一家五口整天躲在大庙殿后的柴堆里,以泪洗面。

    那年,抓兵的又来了。家里已经没有钱买壮丁了。尚未成年的二儿子被抓兵,姥姥跪在老总脚下磕破了头,说家里就剩这一个男人了。老总的回应是一枪托,打得满脸是血。二儿子被抓兵后,杳无音信,不知生死。

    眼着媳妇年纪轻轻地跟着受苦受罪,姥姥过意不去,劝说她再找个人好过日子。媳妇说,妈,咱婆媳俩是一个命,你这些年都过来了,你能熬,我也能熬。姥姥叹口气说,正因为我这些年知道寡妇的苦,才不能让你再跟着受。我那是张家上边没人了,没办法了。你不一样,张家有我撑着,你就另找一个吧。就这样,媳妇,也就是我奶奶李氏,招了北塬上来的一个打短工的穷汉子于进楼当了张家上门女婿,改名张进楼。

    张进楼的进门,并未改变张家破落的颓势。在生下几个孩子后,家里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一切,姥姥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孙子纪贤在张汉臣的资助下中学毕业,上了同州师范学校。慧儿也寄养在张汉臣家里。姥姥就以给家里省口粮为由外出,把家留给媳妇和女婿及他们的子女,到同州府,也是今天的大荔县一大户人家当老妈子。

    这是一个殷实的人家。已经没有老人了。少爷、少奶奶都二十岁上下。家里还有一个长工,下地干粗活。姥姥承担四口人的饮食、主人的衣被浆洗,还有家里的收拾零活。

    此时的姥姥,虽是下人,但不担心受怕,吃穿也有保障,日子相对还算是平静。她眼尖手快,干活卖力,颇得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男女主人欢心。放心不下的孙子纪贤,也在同州城里读书。抽空来看望奶奶。每当这时,少东家都很慷慨,说娃来看奶了,把白包包馍拿来夹油泼辣子让娃吃。对纪贤来说,这是难得的美味佳肴,吃后久久回味不断。对姥姥来说,与孙子团聚,也是最快乐的时间。

    然而,姥姥却清楚地知道:祖孙团聚虽好,在别人的家里,不可过频。纪贤小不懂事,经常要来看望奶奶,每次团聚后,姥姥都含泪告诉他,东家人很好,自己在这里很好,娃要好好读书,以后没事不要来了。

    纪贤毕业后,在距家近百里的华阴庙学校教书。二十岁那年,由原在朝邑中学读书时的教师佀瑞庭作媒,与同为朝邑中学毕业的朝邑城里书香名门的赵家大女儿端侠结婚。佀瑞庭在1927年4。12前参加中共地下组织,后脱党,却与地下组织保持着若干联系。

    这时,姥姥已回到了辛庄,为他人当保姆,伺候月婆子或带孩子,伺候了这家的伺候那家的,带了大娃再带小娃。

    纪贤婚后一年,生一儿子光宇。几乎同时,姥姥的儿媳李氏和张进楼生一子茂贤。是李氏和张进楼的第三个孩子了。眼看家里吃饭的嘴越来越多,田地越卖越少,一家人甚是忧愁。李氏向姥姥提出,分家过日子。姥姥对此似乎早有预料,态度平静地同意了。如何分呢?李氏提出:自己和张进楼夫妻及他们的子女、慧儿一家,姥姥、纪贤端侠夫妻及儿子光宇一家。姥姥以同样平静的态度同意了。当时,纪贤、端侠都外出教学,不在家。端侠回来知道这一切,甚是忿忿不平,说如果婆母李氏及张进楼一家,张家老人手一家,那么,慧儿是增旺的女儿,应该分过来的。谁都知道,慧儿临近结婚年龄,这么大的女子,是可以换几十石麦子的。姥姥照样平静地微笑着对孙媳说,分不分都是自家人。你婆婆认为这样好,就这样分吧。咱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纪贤在学校工作,阅读过共产党出版的一些刊物,思想逐渐有了政治上的倾向性,引起国民党当局特务系统的注意。光宇不满周岁,华阴县警察局对纪贤发出了逮捕令。幸有人通风报信,纪贤急忙出逃。先回到家里,向姥姥和端侠道了别,然后找中学时的老师、结婚介绍人佀瑞庭,经佀瑞庭介绍,连夜独自步行向北到韩城县,投奔共产党的队伍。从此,就身为共产党的人,干了一辈子。

    纪贤向姥姥告别时,甚是凄惨。不知要到何方,不知前景如何,也不知何时骨肉再能相见,并且,为了避免更复杂的情况,这一切都无法向养育自己多年的奶奶说清楚。想安顿奶奶今后的生计,自己身上却没有分文。只知道慌不择路,逃命要紧。

    然而,姥姥象是一切都明白似的。她态度平静,催促孙子快走,说家里自己照管,不用孙子操心。天冷,我娃不要把身子冻着了。如有顺便的人,就给家里带个信。只有当孙子的背景消失在夜幕后,她老人家转身关上房门,一场痛哭,几乎气绝。

    纪贤在共产党的队伍里,在群众日报社干记者工作。大半年后,随接管城市的队伍进驻西安。从此在西安扎下了根。

    此后不久,端侠生了第二个孩子、大女儿倩娃。倩娃不满周岁,端侠抱着倩娃来到西安。经丈夫单位的人介绍,在一个小学教书。辛庄的家里,就姥姥带着重孙光宇二人过活。

    这一段时间,他们二人是如何生活的?纪贤、端侠是否给寄生活费?他们已经记不清了。光宇记得,家是村西头背巷里东倒西歪的两间半破草房,残破不堪。时常晚上一觉醒来,昏暗的油灯下,姥姥还在为村里他人缝被子。光宇还记得,他和姥姥在傍晚时分,缓缓回家。姥姥佝偻的身上,背着一大捆柴,自己背着一小捆。一条大黄狗,忠实地跟在身后。如今,光宇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常说,那如血的残阳,寂静的旷野,姥姥、自己和大黄狗拖在地上长长的身影,自己永生难忘。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两年。纪贤、端侠在西安站住了脚,就把姥姥和光宇接到西安,姥姥结束了在朝邑县,也就是以后的大荔县六、七十岁的生涯,开始了西安市的生活。而那忠实伙伴大黄狗,听辛庄的老乡们说,姥姥光于走后,不进饮食,狂吠数日,叫得声音嘶哑,嘴角出血,以后再也未见下落。

    端侠的第三个孩子是我,小名叫毛,官名张光炬。第四个孩子是彤。姥姥照样承担起抚育我们的责任。直到她老得实在连自己都难以照料,才回到老家大荔县。

    回顾姥姥的一生,旧社会是兵荒马乱,担惊受怕,东躲西藏,新社会又是贫困和饥饿,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她老人家少妇丧夫,守寡几十年,养了儿子养孙子,养了孙子养重孙。照料了自家人照料他人。而自己,在生活难以自理的晚年,子孙们各自忙碌,得不到应有的照料。姥姥去世时,看到她骨瘦如柴的身躯和溃烂的皮肤,我想,如果她老人家生活上得到较好的照顾,寿命绝不止八十八岁。

    1981年外婆去世,我和光宇等去了趟辛庄。在满天的晚霞中,很快我就找到了1974年我刻写的姥姥墓碑,找到了被萋萋芳草覆盖的姥姥的墓。我跪在墓前,不顾一切地嚎啕痛哭,继而整个身子伏在墓堆上,嘴里啃着泥土,手中一把一把碾着泥土,觉得如同拥抱和亲吻着姥姥。以声嘶力竭的哭声,宣泄自己怀念、敬爱及愧疚的感情。

    1995年外爷去世,我又去一趟辛庄。然而,1974年我认准的北边房屋早已改变了模样,无论我和彤怎么寻找,坟茔座座鳞比,就是未见到我当年刻下的砖碑。姥姥的墓已经找不到了。我追问茂贤达,他说不会的,前不久他还上坟烧纸了。我说确实如此。他并不太在意地说,那么,自己把坟上错了,不知给哪家的先人烧了纸。

    我为此事难过许久。但近年来我想通了。坟茔保存时间再长,也有终极之日。坟修得再富丽堂皇,意义不大,如能长时间活在生者心里,令其长时间崇敬、怀念,那么,就是逝者生前的造化。姥姥的坟找不到了,但她悲惨、坎坷的经历永远值得同情,她的勤劳、善良永远值得尊敬。

    该收笔了。我又想起姥姥所喜爱的丁香花,没有夺目的色彩、显赫的名声、浓郁的香味,花期不长,但淡淡的香味,典雅、隽永。使人心神宁静,肺腑清舒。

    活了几十年,怀念姥姥怀念了几十年,我突然觉得自己弄明白了,姥姥为什么喜爱丁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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